骑马从城市穿过

一

靖康之耻，大宋的两个皇帝及嫔妃帝姬、皇亲贵胄被掳走，成为王朝难以洗刷的屈辱和挥之不去的梦魇。知耻而后勇，南宋的继承者，无论是政治的掣肘、军事的乏力、现实的苟且，还是夹带赵构内心深处不可言说的私货，知耻只停留在面上，并不曾从根本上重塑和变革帝国。皇帝以及宰执的最高决策者，依然忌惮军事将领的功勋、做大和觊觎，岳飞的死成为必然。西湖歌舞几时休，直把杭州作汴州。南朝的安逸、富足也许抚慰了内心、麻痹了斗志，暂且忘却了悲哀与耻辱。皇帝向金的俯首称臣，以金钱赎买和平，一直以来继承了对辽的外交战略。然而，妥协、绥靖和鸵鸟心理并不能拯救帝国的命运，辽之后有金，金之后有蒙，蒙之后亦有后金，亦包括清时准格尔部、大小和卓，中原王朝的威胁从来来自于头顶，来自于游牧民族游牧蛮族，长城挡得住一时，吴三桂怒发冲冠、临阵倒戈又如何抵挡得住？

宋之后的帝国转向，简言之，经济的南移，政治的北转。一般而言，古代社会经济中心与政治中心多是同一的，分离必然造成沉重的社会负担，北方的政治中心需要南方的经济中心的供养，从漕粮、丝绢、金银及各类器物，以及更遥远的边关守卫，必然需要南方源源不断的军需、钱粮。同时，北方以其坚固来护卫南方的繁荣，确保了帝国的运转。朱棣缔造的明和满洲人的清都选择了定都北京，既有对发祥地的天然情感，更是军事、政治上的现实考量，帝国由此不至于南北分治或诸侯群起。中国的政治中心一路向北的偏移，不断挤压游牧民族的生存空间，这是两个民族长期战斗的原因之一。中原的稳定富庶与草原戈壁的周期性衰败，成为战争的诱因。最终，帝国的版图以北方的有效管理与边界的不断上移而传之后世，新的威胁从海上而起，以及更遥远的注入蒙古血统的俄罗斯的扩张，中国的宰割与灾难进入了当代模式。

二

帝国的转向更在于人的内心。

皇帝被掠其所以发生，宋人认为始作俑者归之于王安石的变法。王安石脱离社会现实的根本性的破坏与全面性的重建，重建的部分很快被否决并消解，破坏的部分却千疮百孔，如何能回到过去呢？宋失去了温和变革的可能，极端的变法使得皇帝陷于保守派与改革派的夹缝，中庸之道被束之高阁，你死我活的斗争成为朝堂政治的主题，现实的问题与隐忧并不曾排解并愈加尖锐、沉重，由此老大帝国愈发暮气沉沉，步履艰涩。宋徽宗的琴棋书画转化为个人及官僚阶层的穷凶极奢，之后是社会财富被掏空、转移，更重要的是底层的生存困境、怨气四起，方腊、宋江的造反使得一片繁华处处隐忧，镇压所造成的后遗症在面对辽尤其是金的磨刀霍霍面前军事已然力不从心。

军事不张自杯酒释兵权的赵匡胤之时埋下伏笔，对军事将领的分权和不信任深入皇帝的骨髓灵魂，对文官的无限宽容导致文官集团的一味自说自话甚至胡言乱语却承担相对微末之责，七嘴八舌、各说各话，帝国的战略模糊、撕裂、混乱乃至可笑、可悲，主战派不能战，主和派又靠什么和？燕云十六州大约是王朝作为汉民族的继承者一直以来的心头之痛，却不面对自身的心有余而力不足，空想赎买金的军事力量火中取栗最终引火自焚。汴京城破，杀身成仁者寥寥无几，从皇帝到朝廷，从精英到市民，都想着如何保全性命于乱世，骨头是软的，膝盖是弯的，固然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无奈，却为何不可兔子一蹬腿的抗争与同归于尽，没有最后的反戈，连自己都放弃了，勤王的部队又有何气力火拼。金的斩首行动大获成功，不单单帝国的首都被攻破、抢掠一空，皇帝被掳走、生死茫茫，整个帝国的存在根基被摧毁，民心尽失，最后推倒帝国大厦的是投降者、汉奸与带路党、以及墙头草似的草民。女人连衣服都不如，男人的错误以及罪责用女人的身体去偿还，人尽可夫，赎买为奴，一路北上迁徙一路血泪斑斑，活下来的是少数，成为和亲政治的另一种模式，融入民族大融合之中。

朱由检煤山上吊，徽钦二帝羊礼跪行，这其中正是帝国转向的起点以及最后的目的。宋朝皇帝打赢了和谈打败了和谈不打仗了天天眉来眼去谈，崇祯哪怕为了争取时间偷偷摸摸谈判却一旦曝光只能找个替罪羊，打不赢也要打只能落得自缢而亡。这其中，帝国发生了什么？理学的兴起，不理实务诉诸于经典的道德注疏与闭环解读，试图从思想上重塑民族的性格、帝国的脊梁。烈女贞妇，文死谏武死战，沈括的《梦溪笔谈》成为帝国科学探索的最后一抹夕阳，八股文的催生、兴盛并大行其道，帝国丧失从体制上自醒、变革的契机与可能，只能依靠道德的自我教化与文化的自我感觉良好，可以糊弄蛮族与作乱的家奴，却在船坚炮利的西方人面前不堪一击，也从本质上将帝国的启蒙思想与资本主义萌芽从根上感染，萌发而出或许有之，生长壮大只能梦谈。

三

帝国政治的北向是开拓性的，最终牢牢控制了蒙、藏、疆及东北的广袤区域，战略纵深得到了极大的拓展，南方的富庶得以最充分的护佑。从这个意义而言，不得不感谢靖康之耻这个起点，以及后来的土木堡之变。西夏、辽、金、蒙元一波波轮番摧残宋王朝，直至将中华历史上最光焰最自由的帝国从历史上抹去，却从内心深处唤醒了后来的帝国统治者集团，要享受繁华，必戍边枕戈，皇帝那个不喜欢江南好，却依然将国都牢牢钉在北方的最前沿。清同样是女真族，却没有重蹈金的覆辙，一口气打到了台湾去，并且将准格尔部赶到了贝尔加湖以外。

然而，帝国的道德日渐保守，连关关雎鸠都成了靡靡之音，以至于裹脚、无德成为时代女性的时尚标志，马球是打不得了，胡舞是跳不成了，最后发展成无病呻吟，以至于贵族小姐见面要问：姐姐最近吃什么药？男人不思进取，创新、探索不过奇技淫巧，古纸堆里拾人牙慧，科举场上经济文章，孔子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积极作为已然消弭，留下了的腐朽成提不起来的鼠毛发辫与空洞眼神，直至迎来鸦片的熏染与麻醉，焉能不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