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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慢

分类:我的自留地
2020-01-03 09:12 阅读(?)评论(0)


杉树

扬州的慢是深入骨子里的,犹如一袭旗袍的女子,疾风快走是要不得的,只好轻扭腰肢、细步慢走,加之脚下长石条铺就的小巷,落几朵若有如无的雨,宋朝的风情就迎面扑来。

十年前,我来南京,有一天空挡,去扬州还是镇江?两地都陌生,记得王安石的“京口瓜洲一水间”,扬州要过江,道路略长,匆匆去了趟镇江。我等是过客,凑热闹罢了,连一掬长江水也带不走。到了金山寺,见识了法海的道场,禅宗祖庭并没什么感觉,半山腰的山洞也不曾有佛光,倒满是铜臭味。三两个挤眉弄眼的和尚,也不晓得真假,蛊惑人请一尊水晶鎏金的文殊菩萨。法海没了,沧海变了,陆羽的天下第一泉,从江心岛改移到了岸边,依然汩汩冒发。

又见扬州,竟过了八年。不来就罢了,这一来就是三个年头。总听扬州人讲,西湖是瘦的,金山是小的,园林是巧的,人心却是大的。

住在广陵的工业开发区,远离尘嚣,马蜂在窗沿边上竟垒了个土色小巢,夜里鸣虫叫声能爬到枕头边,野地里野草密布生命力旺盛,亲近自然,守一方寂静,蛮好!

扬州印象,离不开唱诵千古的“烟花三月下扬州”。李白送别孟浩然,诗人见诗人惺惺相惜,难免湿漉漉的,何况是话别。李白在黄鹤楼下,身在仲春时节的武昌城,远眺长江天际流,谁料想,这“烟花三月”演化成扬州的文化标签和城市名片。是的,扬州城的三月更美、烟花更胜,李白的心早随孟浩然的孤帆远影而去,扬州与武昌时空交换,留下了如此佳话。

说到扬州的名气,自然绕不开大运河。中国其所以是中国,离不得两条线。一条是长城,绵延万里拦起来,蛮夷之地俺们是看不上的,中国对外邦从来是感化,用的是丝绸、瓷器和光焰万丈的文化。“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敌人若来了,也没什么好说的。另一条是大运河,从春秋开掘,到炀帝时百万民夫之血汗浇筑,将南北紧紧连在一起,为北方国都提供源源的钱粮。嬴政从政治上开启了统一,杨广从经济上完成了统一,即便所谓暴君的帝国崩塌,中华巍然,不倒、亦不散。大运河的中心是扬州,串起人间天堂的苏杭,经长江,过邵伯湖、高邮湖直至洪泽湖,向北连接淮河、黄河、海河的水系,扬州是东西与南北的天下中枢。

从文化与地理上讲,扬州属江南之地,却地处长江以北,南秀北雄集于一身。淮左名都、竹西佳处,那是唐宋明清的大城。春风十里扬州路,一想到扬州,就想到唐宋、宋词中最柔软的那一部分,触碰心间、荡漾心田,让后人对扬州多了几分艳羡。白石老人的词牌《扬州慢》,也是路过维扬才灵动而发的;爱江南更爱扬州的乾隆,连北海的白塔都搬来了,一夜造塔堪为传奇、屹立至今;金庸先生的武侠封山之作,塑造了一个混不吝的韦小宝,将扬州的最后一抹风情展露而出。

初来乍到,总要尝尝淮扬菜。冶春、锦春、富春,春字做招牌,点活了早点的色与香。扬州的慢,恰巧是从早点开始。煮干丝、狮子头,以及皮包水的各色包子。中国人的豆腐事业是原创的,道人炼丹,卤水点化的无心之作。磨豆腐是时间熬出来的,在霜露湿滑的青石巷,挑起冒热气的竹担,或卸下店铺门板,新的一天从豆腐客的月牙白开始。干丝,一孔小针眼穿入十来条豆腐丝,自然考究刀工与手艺,因此扬州厨子走天下。烹制也讲火候。治大国若烹小鲜,并非治国如若做一道菜般简单。烹炸煎炒一尾小鱼,火大了容易糊,火小了入不了味,拿捏的细微之处彰显中庸的哲学。纤纤玉手捧出白玉般的豆腐羹,唇舌之间品味的不仅仅是一道菜,而是扬州城的味道。蟹黄包上桌,白皙如雪,温润如玉,细密的褶皱精致唯美,冒发着袅袅的乳白热气,一股子馥郁香味飘散开来,却要几分手段,配有吸管之类的工具,当心烫了唇舌,那是有口诀的——轻轻提、慢慢移、先开窗、后喝汤、一扫光。味道好极了,鲜、嫩、爽,口唇留香,相当顶饱。一般来说,凡是菜系发达的,大多是阔过的,要不然山珍、海味如何翻山越岭、漂洋过海,耗费几多人工与时日,最终盛放于浅浅的青花瓷?

古人生活,大抵是缓慢的。古时的慢,并非扬州独有,古中国的慢是深入骨髓的,以至于黑格尔说,自然形态下的中国没有历史。南粤的早茶、宵夜慢成了一种仪式感。西安的羊肉泡馍,一块饼子要手工细掰,花生米乃至黄豆粒大小,是另一种意义的慢。国人对腊味、熏肉、腌菜的情有独钟,除了保存来之不易的食物,有面对岁月流逝时的从容不迫,也有对时间流转中的神秘幻化的尽在掌握。陈醋、酱油、老汤、女儿红、状元红,哪一个不是时间的点化和沉淀,中国人是等得起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物的精到细致,是一种对生命的爱惜和礼赞。当然,打仗时要麻利,秦军锅盔、成吉思汗的肉干、抗战时的山东煎饼,也是有的。

过往,来扬州,腰缠十万贯都不行,还要有点仙气、骑鹤而来。勾栏画舫,凡有井水处,柳永的词并不是随意写的,杨柳岸晓风残月,那是奉了皇帝老儿的旨意。从盐铁专营,自运河漕运,整个南中国的鱼米和繁华、连同北中国的权利与召唤,扬州城枕着运河的白浪醒来,从来慢条斯理的,精气神透露着自信和富足。

扬州,成也好、落也罢,幸也好、憾也罢,当真绕不开中华的国运,离不得大运河的历史。

从邗沟说起,吴越之争,夫差的青铜剑和勾践的钩,利刃的寒光被封存在湖北省历史博物馆的防弹玻璃,那是楚人地盘。西施的沉鱼之美和凄美之说,依然是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情人对上眼时仍会念叨。最初的运河,是战争的需要,南船北马,江河相连,自是南国的路。隋炀帝,当为最爱扬州的皇帝,绯闻和恶名湮灭了本初的雄姿,江河湖泊的沟通,不但留下了大运河,而且留下了“碎金饭”,荟萃南来北往。现代人恨极了三月里柳絮绒毛漫天飞,古诗的烟花却别有风情,要不然杨广如何赐柳以杨姓呢?

因为大运河,扬州几乎不曾改变。老运河成了旅游首选,夜色阑珊、游船惊梦,两岸光彩灿然。新运河货船穿梭、夜里灯火通亮。运河依然是运河,水沁润成了城市的血脉。

因为月光,固然现在的我们不怎么抬头看天,尤其是夜晚,月却亘古不变,阴晴园缺从来不曾缺席。天下明月三分夜,二十四桥下流水淙淙,月守护着城市,一脸皎洁、万千银练。月是扬州城的美的见证和标志。因为烟花,又一年春天。外乡人每每想到扬州,总是无限憧憬扬州的烟花,似乎一入扬州就走入了古老的画卷,我为画中人,大明寺钟声悠悠、运河边杨柳依依、瘦西湖琼花盛放,春景在一瞬稍纵即逝,唯其短暂、无限怀念。

扬州的慢是浸透在茶米油盐中,蒲扇轻摇,日子是一天天过的,急什么,急不得!鼎鼎有名的三把刀,菜刀、剃头刀、修脚刀都是对精致生活的膜拜,要师傅手口代代相传,都得慢工出细活。澡堂子泡下去,身体要泡半分熟,卸下了所有的负累和防备,皮肉松弛下来,白毛巾搓身子,刀、钩、锉、磨各式家伙伺候脚底板,一个人重新活泛过来。如今,可惜让搓澡巾坏了事。剃头刀也一样,与关二爷耍青龙偃月刀一样的霸道,刀刃的白光与青皮的白光交相呼应、彼此成就,可惜功夫失传了。菜刀前文已叙,自不多说。

古典园林之美,要慢下脚步,曲径通幽、步步精致,走的快一点,会迷失在白墙灰瓦、绿树翠竹的意境里。扬州有个园,取半竹之意,与拙政园风格不同,“福禄寿喜财”五进五出深宅大院,“春夏秋冬”叠石艺术自成一体布局,将天下明月凝结为石幽闭于水,一脉封闭、自守的精巧之美。如若,晚清的瓷器再精美,花鸟再精细,也没有康熙青花的新气象与大气韵。个园,以至于成为古典园林艺术的绝唱。何园,从古典向现代的起转承合,略显欲拒还休。法国的蓝玻璃还在,黄宾虹的画室也在,开放式的造园格局,颇有些中西合璧的企图,但最得意的还属石涛和尚唯一存世的叠石造型。须知,先有石涛的石山,才有何家的何园。

扬州脚步慢腾腾的,并非原地不动,现代化的进程任是谁也阻挡不了的,只是改变的慢一点,不怎么情愿,羞答答的。辛亥革命后,铁路要过扬州,盐商不情愿,只得绕开走。因为运河,保住了风水,搂住了财富,却让现代化的脚步绕过扬州,是遗憾,也是幸运,这才造就了今日的舒缓、从容、淡泊和自得其乐。直到两千年以后,润扬大桥的通车,才结束了京口瓜洲的隔岸相望。

大运河,白帆没了,琵琶女走了,小舢板、乌篷船、楼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数千吨的铁船川流不息,到今日依然是长江之下的中国第二黄金水道。又说淮扬菜,两大起源地——淮安与扬州间今日竟还不通火车,成也运河,落寞也是运河。当现代化的风潮和战争的铁蹄席卷大江南岸,不晓得扬州是怎样的情绪?主动错过和被动遗忘,东关码头石阶清冷,长街里还是红火依旧?于今日看,这味慢,无疑从某种意义保留了扬州,惯看春花秋月,冷眼风起云涌。扬州还是慢条斯理,旗袍勾勒的腰身纤细,开衩处露出一截莲藕样的粉白。

外乡人看扬州,是因为廋西湖、大明寺、个园之类的名胜?还是因为狮子头、软兜、扬州炒饭之类的名吃?或因为漆器、美玉、谢馥春之类的名器?也许,最让人念念想想的还是扬州的人吧。

古往今来,那么多人在扬州生老病死,那么多人来了、又走了,来来往往,匆匆之间,给扬州留下了什么,又带走了什么?二千多年,从蛮荒之地逐水草而居、聚合筑城,从隋炀帝的船队流连于扬州的温柔巷,从宋朝的护城河幻变成窄窄的瘦西湖,从清军入关一路屠戮杀红眼,之后慢慢腾腾三百年------

有时,我纳闷,城市真的有所谓的文化或性格吗?尤其到缩略化的当下,一样的柏油马路,下了雨、洪水找不到回家的路,淹没一片泽国;一样的玻璃幕墙,迁徙的飞鸟远远地看见蓝天白云,一头撞上去一命呜呼。人也是一样,错把他乡当故乡,眼盲症传染开来,扬州的街和高楼,与北京的、南京的、西安的,有何本质区别?难道只是城小一点,静一点的、人口少一点吗?

日本人从来仰视唐人,鉴真是其中缘由之一。东渡扶桑、弘扬佛法,哪怕眼睛瞎了依然痴心不改,六次横渡沧海,十多年劈波斩浪,是鲁迅先生笔下的舍身求法,是中国人的脊梁。鉴真在扬州的道场,今日香火旺盛。曲径通到平山堂,欧阳修来过、苏轼来过,自有一种风清气正,儒家和佛教在此相会,世俗和宗教和谐共处,出世和入世一并护佑扬州。美国人不懂,为什么征服者要给失败者建立祠堂?固然,扬州的慢是骨子里的,是一种自我保护和文化沉淀,但扬州绝不仅仅只有慢。慢的内核是一种骨气。史可法兵败了,城破了,扬州十日,碧血地、黄花落,又一年芳草萋萋,后来的满人不会挽弓射箭,连母语都不说了,一不留神融化在中华文化之中,扬州城还是那个扬州城。

扬州冬天也很冷。白居易“时闻折竹声”,方才“夜深知雪重”;后世的郑板桥,从竹声听到了民间疾苦,一枝一叶总关情,不当劳什子芝麻官了,铺陈笔墨勾勒并挥洒,留下了“难得糊涂”的未言之言。俗人读不懂,常常附庸风雅,标新立异谓之为怪,装傻充愣称之为糊涂,殊不知郑氏的怪不过自保的面具,之下是忧国忧民的担当和愤愤然。说起朱自清,想到荷塘月色的景致,听到浆声烛影的故事,看到泪水浸透长衫的背影,但谁人又知,文弱书生也有铮铮铁骨,宁可饿死也不吃嗟来之食,先生的背影是知识分子的良心,是民族的气节。汪曾祺写过沙家浜的阿庆嫂,思索拉丁化的汉语拼音。春天又来了,老来聊发少年狂,回到生养他的大运河畔,回忆最初出发的高邮城,信手拈来陈小手、小和尚之类的小人物,散发出生活的本真。汪老童心未泯,那是对土地和土地之上子民的深沉之爱。

岁月蹉跎,扬州的慢,是吃过大亏的,一如整个中国的慢日子过久了,温吞自足、封闭僵化,还自我感觉良好。中国人的慢,被鸦片所污染,被船坚炮利所打蒙,浑浑噩噩一百多年。一朝梦醒,东方的睡狮醒来了,全民向钱看,一心一意谋划GDP,特朗普先生不懂,如同他们不懂清人与史可法。今日之扬州也不例外,虽然幸福感绵长,但乜斜苏锡常,仰望对岸的南京城。我认识的开发区招商局干部,堪为新扬州的代表,全国到处跑还不够,连欧洲、新加坡、越南统统走成了胡同,忙不迭地招商引资------

细看处,漕运码头的走卒贩夫与写字楼出入的白领,青楼柳巷的歌姬与狮子楼下的迎宾姑娘,红顶商人的私家园林与点缀城市的休闲公园,大为不同?有何不同?

运河通南北,走路吃东西。生在扬州,活在当下是有福气的。体味慢生活当为奢侈。所以,时间慢点吧,再慢一点儿。

                                                                一稿2019年6月16日

                                                                       二稿2019年 9月4日

  最后修改于 2020-01-03 11:06    阅读(?)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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